事迹

目击哈塔伊救援:一次次“疑似生命迹象”落空之后 | 震区手记

目击哈塔伊救援:一次次“疑似生命迹象”落空之后 | 震区手记

一位救援队员在震后废墟上 | 李晶晶

过去的一周里,在土耳其哈塔伊,我跟随见证了对这座震中城市的搜救行动。“疑似有生命迹象”声音曾一次次在我耳边响起,像许多人一样,我也急切盼望着灾难过后奇迹的出现。
然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,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很少表现出激动。因为很多时候,所谓的“希望”源自家属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。有的家人出现幻听,认为废墟里的亲人在喊自己;有的则完全是“杜撰”,希望借此让救援队员过去查看。
当对“疑似生命迹象”的搜索一次次落空之后,一位救援队员平静地对我说:“救援大多数时候都是失败”,但他依然会努力在挖掘时保以遗体的完整,然后在一次次失败之后,继续坚持着自己的专业。
我开始重新思考一场浩大救援行动的意义,那不只关乎拯救生命,也关乎保有努力和尊严。

人们在路边辨认遗体 | 李晶晶

黑灰色的城市

当地时间2月11日下午,我抵达土耳其震中附近的加济安泰普机场。到达层空荡荡的,和我一起走出来的,几乎全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的、穿着各色制服的救援人员。
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机场的出发层,那里挤满了拎着大小行李、去往别的城市投靠亲友的人群。在一片忙乱嘈杂中,机场的电子屏一直定格在一段蓝底白字的“全民哀悼”画面上:“希望真主安拉保佑,在地震中丧生的人得到安息,受伤的人早日康复。”
我和平澜公益基金会的救援人员坐上前往震区哈塔伊的车,离震中越近,车上越沉默。窗外是掉落的清真寺塔尖、倾斜的楼房、塌陷的地基、开裂的地面,还有那些没有帐篷安身的居民,他们点燃了从废墟中刨出来的家具取暖。
路上匆匆查询的资料告诉我,因为地处边境,哈塔伊吸引了很多移民,相比土耳其其他地区更加国际化。即使到现在,这里也能看到多元化的集合,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土耳其餐馆,尤其是当地特色的冰淇淋店,还有现代化的健身房。只是当一栋栋大楼像箱子一样倾斜之后,这些生活细碎也被一股脑倾倒出来。
这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“满目疮痍”,一位四川籍的救援队员只能一遍遍提起,“这和汶川一模一样。”
车子捎上了一个24岁的当地年轻军人,要去哈塔伊找父母。2月6日凌晨地震发生时,他正失眠,一阵摇晃后立刻躲到了沙发下面。他住的那栋公寓地基陷下去20公分,他被压住时,只有头能活动。

年轻军人在15个小时后被救出,他在废墟上乐呵呵地和救援人员合影,旁人问他:“别的幸存者都是喜极而泣,你为什么会笑?”他说:“我一直相信我能活着出来。”随后的4天,他一直留在现场,救出了很多邻居,但也见证了很多人的死亡。

雪山下的中国救援队驻地 | 李晶晶

抵达哈塔伊后,中国救援队的驻地被安排在体育场附近的一片空地上,不远处的山峰盖着皑皑白雪。这里的夜晚气温降至零下,次日早晨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发现,鞋和衣服都挂满了厚厚一层霜。
不少救援队员在交流晚上被冻醒了几次,但没人抱怨,“这有什么的,好歹有帐篷,有次我们去尼泊尔救援时,就只能睡裹尸袋。”
开始救援已经是2月11日了,平澜公益的救援队员们负责主城区中两栋坍塌居民楼的搜救。来的路上他们已经有了心理预设,“已经过去6天了,前几天晚上又下了雪,被埋的人生还希望渺茫。”
哈塔伊主城区现在是黑灰色的,钢筋水泥坍塌后变成的碎片,把那些有光彩的相册、玩具、书本都掩埋在了下面。当挖掘机把这些物件翻出来后,围观的幸存者冲过去把它们捡了起来,轻轻抚掉上面的灰土。他们说,这栋楼的废墟下面,至少还埋着20个人。
每捡到一点物件,好像希望就破灭一些,人群里开始有人哭泣,然后声音越来越大。两个女人连续两天出现在现场,一个穿着灰衣服,抱着家人的相册默默流泪,一根接一根抽烟。还有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,每发现一点孩子的私人物品就哭一次,她的怀里抱着孩子的获奖证书、车票、集邮册、学生证......
2月11日平澜公益搜救的第一天,仅一栋楼的点位,救援队员们一天就找到了7位遇难者。我能看到灾难降临那一刻,他们所做的最后努力。有一家四口被找到时,父亲用手臂护着床上的两个孩子;有一对姐妹,被砸中时还保持着向门外冲的姿势;一个睡梦中的老人,手部向上弯曲,想去抵挡落下的石板;还有一具被压住的遗体,保留着挣扎的痕迹,他在被掩埋两天后还曾和家人取得过联系。
尸臭味往往是发现遗体的先兆,那是一股即使在口罩上滴了风油精,也盖不住的可怖味道。风里就裹着这种味道,当挖掘机铲动废墟时,更是扑面而来。随着味道越来越重,周围会有人拿着床单撑起围挡,再用毯子包裹好遗体,然后装进裹尸袋。
一条街上就摆了十几个裹尸袋,不停有人来认领。拉开拉链辨认容貌,在袋子的标签上写下遇难者的名字,然后双手合十,或是哭着瘫坐在地上。

在救援信息联络群里,不时会跳出消息:“现在谁还有支援震区裹尸袋的资源,求。”

满目疮痍的城区 | 李晶晶

 

“第一次救出活人”

第一天的救援挖出来的都是遗体,整个队伍浑身灰扑扑的,心情也是。12日一早,他们接到消息,昨天挖的那栋楼里疑似有生命迹象。
每当“疑似有生命迹象出现”,一座座废墟上就会响起“停”的喊声,或者传递过去几声响亮的口哨。整个街区的挖掘机、汽车甚至摩托车都会在瞬间停止声响,交谈的人们也立马噤声,屏住呼吸朝着一个方向看去。
但救援队员们再听到这种消息,已经没了和围观人群一样的激动,听到的次数太多了,失望也太多了。前一天他们就去了两个有“疑似有生命迹象”的现场搜救,最终挖出来的是冰冷的遗体。
所谓的“疑似生命迹象”,很多时候来自于家属不能接受现实。有的家人出现幻听,认为废墟里的亲人在喊自己;有的则完全是“杜撰”,希望借此让救援队员过去查看。

但不管真假,消息总会立刻传遍哈塔伊主城区。除了大家都盼着有奇迹出现,另一个窘迫的现实原因是生命探测仪的缺乏。这种确定幸存者位置的必备器材,不是每支救援队都有,需要互相挪借。

平澜公益基金救援队队员在勘查现场 | 李晶晶

 
12日早上,平澜8名队员迅速赶了过去,他们像剥洋葱一样,把废墟一层层拨开,露出了一个保存较为完整的电梯井。但这一次分明真的有声音传来,在电梯井下方,传来虚弱但清晰的女声,“要水,水。”
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,大家抑制着急促起来的呼吸,有的人已经准备好鼓掌,怕影响救援人员听声音,就轻轻挨了几下掌面,然后早早把毯子、水,这些获救者急需的物品传了过去。
救援人员边说着鼓励的话,边借助各种破拆工具,在电梯井下面掏出了一个通道。先是暖气片和瓦砾被丢出来,然后露出了一只手。但清理必须是缓慢小心的,两个小时之后,一个20多岁的女孩被抬了出来。
正午的阳光温暖、刺眼,担架上的女孩紧紧捂着脸,依然能看出来她在抽泣。没人知道连续7个阴暗寒冷的夜晚,她是怎么捱过来的,更让人们后怕的是,如果前几天挖掘机敲碎了她头顶的电梯井,会发生什么。
救援是个技术活儿。很多当地的救援力量是建筑公司的工人,他们熟悉如何快速拆除房子,但不知道该怎么避免可能的二次坍塌,也不清楚,不同情况下该先挖动哪块石板。
站在废墟上,穿着黑色制服,拿着手电不停在指挥挖掘的,是北京平澜公益基金会的土耳其救援领队李硕,因为曾经当过兵,大家都叫他“大兵”。他从汶川地震开始进入救援领域,参与过泰国洞穴、伊朗洪灾、阿富汗地震等大大小小几十次国内外救援。
“这还是第一次在地震中救出活人。”大兵蓄着短短的胡须,平时沉默寡言,不苟言笑。在女孩获救后,他嘴角才有了小幅度的上扬,放松地开了开肩。
但他也感到后怕,幸好自己在前一天叫停了挖掘机对电梯井的作业,不然那个女孩就可能被砸死。“真的,差点成罪人。”

救援队员们被围观人群围住,得到了比前两天更有力地拥抱和握手,有位老人拉着他们,求他们不要走,他也有家人埋在下面。还有那位获救女孩的父亲,也满怀期待留在了现场,直到疑似他妻子的遗体被抬出来,半个小时里他经历由喜到悲的落差,开始嚎啕大哭。

150小时后,一位幸存女孩被救出

 

那个15月大的女婴,身体还是软的

在12日下午,不远处又传来了“疑似有生命迹象”的消息,大兵耸了耸鼻子,“今天天气真好,是个好日子。”
站在挖掘机挖斗里勘察结构的副队长周亚辉刚降落下来,当地居民就不停跑来央求他过去看看。消息还不明确,有人说是一个女婴,有人说是一个十一岁大的女孩,但大家都笃定地说:“是的,有人听见了孩子的哭声。”
最后确认,那是一个15个月大的女婴,断掉左手的父亲刚从医院包扎回来,绕着楼房一圈圈地走,听到邻居说好像有哭声,“疑似有生命迹象”的消息,也是从那时候传出的。
现场是一栋红色瓷砖贴面的四层小楼,主体结构还没有被完全破坏,只是出现了一些倾斜和裂缝,但是楼房的一层已经完全塌陷进地底。大家指向楼房右边的窗户,女婴的床在那里。

没过十分钟,挖掘机、当地的救援队都陆续赶到。场面一度混乱,没有统一的指挥,当地的救援力量用土语大声喊着,“递蛇眼、锤子过来。”挖掘机先在女婴的窗户方向挖出了一个缺口,救援人员爬进二楼,在地板上凿出一个50公分的洞,这时需要一个身材瘦一些的人爬进去看看状况。

悲伤的遇难者家属 | 李晶晶

周亚辉高高瘦瘦,因为偶像是探险家黑吉斯,大家都叫他“老黑”,他成为了最好的人选。他缩着身体爬进去,成了现场热烈气氛中第一个冷下来的人——女婴已经去世有一段时间了,但地震发生后应该又坚持了几天,她的遗体没有臭味,摸起来还是软的,她被窗梁压住了腰,小小的身体动弹不了。
他把女婴抱出来,交给了当地警察。周围传来轻轻的啜泣声,哭声最大的是瘫坐在地上的女婴父亲。这是震中各种哭声中最凄厉的一种,当面对亲人遗体的时候,沙哑里带着绝望。这位父亲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医院的监护室抢救,他自己也在不久前才刚获救,左手还裹着厚厚的纱布。
因为救援队需要分三个小组作业,有时会需要我帮他们拍一点事后技术研究的“作业视频”——关于怎样清理遗体,尽力保持完整,让家人不至于看到太惨痛的景象,也为下一次救援积累经验。
我站在废墟上拍摄,裤子上有时会沾染尸液。看到一具具残缺的遗体,我并不觉得可怕,甚至会“不合时宜”地思考起生命的渺小。
相比惨烈的景象,更容易让我眼眶湿润的,是那些遇难者家属的恸哭。在震区的“外来者”中,记者和翻译志愿者成了最“仓促”面对生死的人群。那些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志愿者,同样和救援队一起在废墟上盘桓搜索。他们中的一个人告诉我,自己好像把一辈子的力气和眼泪都用光了。

队里哭得最厉害的是我们的土语翻译小麦,她是中国人,因为留恋土耳其的美景而留在了当地,和一个土耳其人结婚。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,她也看到了那个15个月大女婴的遗体,粉嘟嘟的脸庞、卷卷的金色头发,还穿着纸尿裤,趴着像是睡着了。小麦眼泪止不住地流,“那真是天使一样的脸庞啊,还没看过这个世界就离开了。”

废墟上的救援人员 | 李晶晶

“救援绝大多数时候是失败的”

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灾害报道,在以往的经历中,我总会努力寻找那些幸存者的故事,因为那是灾难过后,人人都希望看到的奇迹。当我抵达土耳其震中后,也依然急切盼望着好消息的出现。
打破我这种设想的是国际救援专家陈浩,他是在场最资深的救援人员之一,也是许多人的老师。他曾经在没有太多防护的情况下参加了福岛核电站救援,回来落下了一身伤病。
“我们救援绝大数时候都是失败的,很多时候就是给家属一个心理安慰。”陈浩说,他在挖出遗体时总会尽量保持完整,带领救援人员鞠躬致哀,最大程度保证死者的尊严。有时候,这些努力也会得到亲属的感激。
他还提到了“疑似生命迹象”的另一面,有可能会让救援人员错过更多人的呼救,这之间的抉择和牺牲,不亚于“电车难题”。当一个需要救20小时的人和两个需要救2小时的人同时出现,救援人员只能对前一个说“对不起”,然后转身离开。有的救援人员甚至会因此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,需要心理干预。
无力感是救援人员通常要面临的问题,在尼泊尔地震中,陈浩的一个学生连续挖了30个小时的地道,还是没能把人救出来,坐在地上痛哭。
一次次“失败”的经历,最后磨平了救援人员的情绪起伏。他们更愿意把这件事作为一件“专业、并能更专业”的事去做,怎样设计破拆建筑物的结构、总体的步骤如何安排,都需要不停学习和积累经验。
当地时间2月14日,土叙大地震仅在土耳其造成的遇难人数就已超过3.5万人,与此同时,在这一天至少有10名幸存者获救。
在这看似悬殊的数字背后,“悲剧”与“希望”复杂的交汇在一起。在哈塔伊临近城市的医院,我见到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。地震发生时,她被人从5楼抛下获救,双腿骨折打上了石膏,她的父母在两天后找了过来。在这家医院里,还有上百名在震后被送来的婴幼儿,至今没有家人前来寻找他们。

2月15日这天,平澜公益基金会救援队接到了撤离的通知,他们也在作业面留下了遗憾。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,每天都会出现在救援现场,他姐姐的遗体还没有找到,他知道位置在哪里,但是埋得太深了。

 

记者/李晶晶

编辑/刘汨

文章来源:北京青年报【北青深一度】